南柯记

“南柯记”是明代传奇剧本。著名戏曲家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。写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(即蚂蚁国)被招为驸马,任南柯太守,后又加封左相。他权倾一时,荒淫纵欲,最终被遣。等到醒来才知乃是一梦,看破荣辱,终被禅师度化。
第四十四出 情尽

〔生作指疼上〕 哎也,焚烧十指连心痛,图得三生见面圆,小生虽是将种,皮毛上着不得个炮火星儿,今为无边功德,烧了一个大指顶,到度了檀萝生天,如今老法师引我三十三天位下,又烧了这一个大指顶,重上天坛,专候我爹爹、公主生天也。 〔内风起、生惊介〕 天门开了。 〔望介〕 又在说天话了 [天话:大话,空话。] 。 〔内报介〕 大槐安国军民蝼蚁五万户口同时生天。 〔生喜介〕 好了,好了,分明说大槐安国军民蝼蚁五万户口生天,咱南柯百姓都在了。则不见爹爹和公主的影响 [影响:影子和回声。] ,苦了这坛功德也。

【香柳娘】谢诸天可怜,谢诸天可怜,则我爷儿不见,又朦胧隔着多娇面。展天坛近天,展天坛近天。 〔拜介〕 拜的我心虔,有灵须活现。盼云端悄然,盼云端悄然。 好了,好了, 那北上有云烟,似前灵变 [灵变:神秘莫测的变化。] 。

呀,天门又开了。 〔内风起介,外扮老将上〕 淳于棼我儿。你父亲来了。 〔生跪哭介〕 是我的爹。

【前腔】 〔外〕 叹游魂几年,叹游魂几年,你孝心平善,果然丁丑重相面 [相面:彼此见面。] 。 〔生〕 爹爹,儿子生不能事,死不能葬,罔极之罪也 [罔极:无穷尽。] 。母亲同来么? 〔外〕 你母亲久生人世了。 则我坟茔蚁穿,我坟茔蚁穿,却得这因缘,爷儿巧方便 [方便:机会。] 。 我去也。 〔生哭介〕 爹爹,那里去? 〔合〕 喜超生在天,喜超生在天,两下修行 [修行:行善积德。] ,和你人天重见。

〔生哭介〕 亲爹,你也下来,待儿子摩你一摩儿 [摩:抚摸。] 。

【前腔】痛亲爹几年,痛亲爹几年,梦魂长见,那些儿孝意频追荐 [追荐:诵经礼忏,超度亡魂。] 。 〔外〕 我都鉴受了 [鉴:明察。] 。我儿,你今后作何生活? 〔生〕 依然投军拜将 [拜将:被任命为大将。] 。 〔外〕 快不要做他,犯了杀戒。 再休题将权,再休题将权,我为将玉皇边,还怕修罗有征战。 天程有限,我去也。 喜超生在天,喜超生在天,两下修行,和你人天重见。 〔外下〕

〔生哭介〕 〔右相、周、田、三人如前扮上〕 淳于公请起,休得苦伤。 〔生起望介〕 原来是段相国、周、田二君。 〔众〕 是也。 〔生〕 右相一向谗间小生 [谗间:用谗言挑拨离间。] ,却是为何? 〔右笑介〕 淳于公,蟠龙冈风水在那里? 〔周〕 淳于公,我被你气死也! 〔生〕 我廿载威名,都被你所损哩。 〔田〕 则我田子华,始终得老堂尊培植 [培植:培养。] 。 〔右笑介〕 这恩怨都罢了,如今则感淳于公发这大愿,我们生天。

【前腔】 〔右众〕 是同朝几年,是同朝几年,苦留恩怨,也只似南柯功德和那檀萝战。弄精灵鬼缠,弄精灵鬼缠,识破枉徒然,有何善非善 [善非:以非为善。] ? 〔内鼓吹介。众〕 请了。国王、国母将到。 〔合〕 喜超生在天,喜超生在天,两下修行,和你人天重见。

〔生〕 是国王、国母模样也。 〔跪迎介〕 〔王同老旦众掌扇拥上〕

【前腔】立江山几年,立江山几年。 〔见介〕 〔生〕 前大槐安国左丞相驸马都尉臣淳于棼叩头迎驾。 〔王〕 淳郞,淳郞,生受你了。 〔老旦〕 淳郞,别时曾说来,你若垂情,自有相见之期。那些外甥子通跑上天去了,你可见? 〔生〕 不曾见哩。 〔老旦〕 都做天男天女了。 咱一门良贱 [良贱:良民和贱民。] ,为天眷属非魔眷。 〔生〕 敢问此去生天,比大槐宫何如? 〔王〕 去三千大千,去三千大千 [三千大千:即三千大千世界。] ,不似小千般,如沙细宫殿。 淳郞,我去也。公主和宫眷们后面来。 〔合〕 喜超生在天,喜超生在天。两下修行,和你人天重见。

〔生叩头送起介〕 公主将到,小生竦身以俟 [竦身:耸身。] 。算来二十载南柯,许多恩爱。 〔望介〕 还不见,怎的? 〔又望介〕 云头上几个宫娥彩女来也。 〔小旦道扮同老旦、贴上〕

【前腔】误烟花几年 [误:耽误。烟花,风月,指男女情爱。] ,误烟花几年,寂寥宫院。 〔生〕 又不是公主。是上真仙姑灵芝夫人和琼英姐。 〔老众笑介〕 那淳于郞子风流面。 〔见介生〕 三位天仙请了。 〔老旦叹介〕 淳郞,淳郞,我四个人滚的正好,被那个国人的狗才 [狗才:即“狗材”,不成材的人,或指卑劣之徒。] ,打断了我们的恩爱。 〔生〕 那里是国人?便是那不知趣的右丞相。 〔小旦〕 如今这话休题了。 〔生〕 三位天仙下来,我有话讲哩。 〔贴〕 我们是天身了,怎下的来? 〔老〕 便下的来,你人身臭,也不中用。 最人身可怜,最人身可怜,我天上有好因缘,你痴人怎相缠? 〔贴〕 去也,公主来了。 〔合〕 喜超生在天,喜超生在天。两下修行,和你人天重见。 〔下〕

〔内风起介。生〕 这阵风好不香哩。 〔听介〕 你听,云霄隐隐环佩之声,的是 [的是:确是。] 公主到也。 〔拱望三次还叹,风起介〕 〔旦扮公主上〕

【北新水令】则那睡龙山高处彩鸾飞 [睡龙:潜伏水底的蛟龙。] ,这又是一程天地。金莲云上踹,宝扇月中移。辗破琉璃,我这里顺天风响霞帔 [霞帔:以云霞为衣服。宋代以后为命妇的礼服。] 。

〔生哭介〕 兀那天上走动的 [兀那:那个。] ,莫非是我妻瑶芳公主么? 〔旦〕 是我淳郞夫也,久别夫君,奴在这云端稽首了,我为妻不了误夫君 [不了:未完。] 。 〔生〕 廿载南柯恩爱分。 〔旦〕 今夕相逢多少恨。 〔合〕 万层心事一层云。 〔生叩头介〕 公主,感恩不尽了,你去后我受多少磨折,你可不知。 〔旦〕 都知道了。

【南步步娇】 〔生〕 受不尽百千段东君气 [东君:东家。] ,和你二十载南柯里,无端两拆离,则一答龙冈 [一答:一处。] ,到把天重会。恰些时弄影彩云西,还只似瑶台立着多娇媚。

〔生〕 公主妻呵,快下来,有话说。 〔旦〕 我下不来。 〔生〕 怎下不来也?妻。

【北折桂令】 〔旦〕 我如今乘坐的是云车,走的是云程 [云程:云的路径,行程。] ,站的是云堆。则和你云影相窥,云头打话,把云意相陪。 〔生〕 自公主去后,我好不长夜孤恓。 〔旦〕 你孤凄么? 可知你一生奇遇,亏了那三女争夫,我临终数语因谁? 〔生〕 知罪了。公主,也则是一时无奈,结个干姊妹儿。 〔旦〕 你则知道一霎时酒肉上朋情姊妹,早忘了二十载花头下儿女夫妻。

〔生〕 你如今做了天仙,想这些小事,都也不在怀了。则是我常想你的恩情不尽,还要与你重做夫妻。

【南江儿水】我日夜情如醉,相思再不衰。 公主, 我怕你生天可去重寻配?你升天可带我重为赘?你归天可到这重相会?三件事你端详传示。 〔哭介〕 你便不然呵,有甚么天上希奇,也吊下咱人间为记。

〔旦〕 淳郞,你既有此心,我则在忉利天依旧等你为夫,则要你加意修行。 〔生〕 天上夫妻交会,可似人间? 〔旦〕 忉利天夫妻就是人间,则是空来,并无云雨。若到以上几层天去,那夫妻都不交体了,情起之时,或是抱一抱儿,或笑一笑儿,或嗅一嗅儿。夫呵,此外便只是离恨天了。 〔叹介〕 天呵。

【北雁儿落带得胜令】但和你莲花须,坐一回,恰便似线穿珠,滚盘内,便做到色界天 [色界天:即色界。] ,和你调笑咦。则休把离恨天,胡乱踹。 〔生〕 看了芳卿在云端就是嫦娥。 〔旦〕 你不知,嫦娥也就是人间常蚁 [常蚁:即“常仪”,也就是“嫦娥”。] ,化作蛾儿,飞上天去,则他在桂树下,奴家在大槐宫, 都一般宫苑不低微。你登科向大槐 [科举:科举时代考生被录取。] ,比应举攀丹桂 [比:等到。] ,都一样上天梯。 〔叹介〕 你便宜 [便(bian,四声)宜:方便。] ,见天女无回避,伤悲,怎的俺这俏云头渐渐低?

〔旦做坠下、生抱介。旦〕 呀,怎的吊下来? 〔生〕 我的妻呵! 〔旦〕 人天气候不同,靠远些儿也,哥。 〔生〕 你怎生叫我哥? 〔旦〕 你也曾在此寺中叫我一声妹子。 〔生想介〕 是曾叫来。 〔旦〕 你前说要个表记儿 [表记儿:信物。] ,这观音座下所供金凤钗、小犀盒儿,此非淳郞一见留情之物乎。 〔生想介〕 是也。 〔旦稽首,佛前取金钗、玉盒与生接介〕 淳郞,淳郞,记取犀盒、金钗,我去也。 〔生接钗盒扯旦,跪哭介〕

【南侥侥令】我入地里还寻觅,你升天肯放伊?我扯着你留仙裙带儿拖到里,少不得蚁上天时我则央及蚁 [蚁:代指“你”,指瑶芳公主。] 。

〔旦〕 你还上不的天也,我的夫呵。 〔生〕 我定要跟你上天。 〔生、旦扯哭介 〔净猛持剑上,砍开,唱“呀”字后旦急下生騃跌倒介〕

【北望江南】呀,你则道拔地生天是你的妻,猛抬头在那里? 你说识破他是蝼蚁,那讨情来 [讨情:求情。] ?怎生又是这般缠恋? 〔叹介〕 你挣 [挣:撑开。] 着眼大槐宫里睡多时,纸捻儿 [纸捻儿:用表芯儿纸搓成的细纸卷儿。] 还不曾打喷㖒。你痴也么痴,你则看犀合内金钗怎的提 [怎的提:什么样的东西。] ?

〔生醒起看介〕 呀,金钗是槐枝,小盒是槐筴子。啐,要他何用? 〔掷弃钗盒介〕 我淳于棼这才是醒了。人间君臣眷属,蝼蚁何殊?一切苦乐兴衰,南柯无二。等 [等:等同。] 为梦境。何处生天?小生一向痴迷也。

【南园林好】咱为人被虫蚁儿面欺,一点情千场影戏,做的来无明无记。都则是起处起 [起处:因缘和合处。] ,教何处立因依 [因依:原委。] ?

〔净〕 你待怎的? 〔生〕 我待怎的?求众生身不可得,求天身不可得,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,一切皆空了。 〔净喝住介〕 空个甚么? 〔生拍手笑介,合掌立定不语介〕

【北沽美酒带太平令】 〔净〕 众生佛,无自体,一切相不真实。 〔指生介〕 马蚁儿倒是你善知识 [善知识:闻名为“知”,见形为“识”,即善友、好伴侣之意。] 。你梦醒迟断送人生三不归 [三不归:无着落,没办法。] ,可为甚斩眼儿还则痴 [斩眼儿:眨眼。] ?有甚的金钗槐叶儿?谁教你孔儿中做下得家资 [家资:家中的财产。] ?横枝儿上立些形势?早则白鹦哥泄漏天机,从今把梦蝴蝶搯了羽翅 [此句借用庄周化蝶的典故,这里指从梦境中唤醒。搯,掐断。] 。我呵,也是三生遇奇,还了他当元时塔锥 [当元:当初。] ,有这些生天蚁儿,呀,要你众生们看见了普世间因缘如是。

〔众香旛乐器上,同净大叫介〕 淳于生立地成佛也。 〔行介〕

【清江引】笑空花眼角无根系 [空花:又作“空华”,比喻世间纷繁的妄想和假相。] ,梦境将人殢 [殢(ti,四声):困扰。] 。长梦不多时,短梦无碑记。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。

〔众拜介〕 万事无常,一佛圆满。

春梦无心只似云,

一灵今用戒香熏 [一灵:灵魂。] 。

不须看尽鱼龙戏,

浮世纷纷蚁子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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